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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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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們相信我的話,就留下吧!”喬醫生手插白大褂口袋內,環顧白老爺等人道,“想必你們在路上也看到了,檳州的愛國志士們組成野戰隊,散落在街頭、巷尾奮力抗爭日本人的侵略,盡管能力有限,傷亡慘重……可不失英雄本色。我這裏也收留了一些傷員和避難者,因此房間緊缺、設施也很簡陋,只能委屈你們了……”

喬醫生也不再說話,似乎話異常地少,齊鬙殷將白老爺、白小姐、安太太逐一介紹給喬醫生,他也是不卑不亢地問候了一聲。喬醫生三十五六歲,望著極其斯文,臉上總是掛著一付暖陽般的微笑,可如仔細觀察,他的雙眼罩著一層冰霜沒有溫度,甚至對周遭流露出嫌棄的神色。唯獨在提到抗日時顯露一些真情,喬醫生身上的白大褂整齊得穿在身架上未見一絲皺褶,白得耀眼不沾一點灰塵,像撲雪的白梅香得寒冷。

白小姐沒緣由地不喜歡喬醫生,他眼眸深處藏著的拒人千裏的態度讓她覺得他在故作神秘,也或者說是故作深沈。

“喬醫生,我是相信你的。若沒有你,我齊鬙殷恐怕早死了。”齊鬙殷聽到喬醫生如此說感謝道。

陰暗的長廊似乎總是走不完,時不時散發嗆人的消毒水味道,以掩蓋彌漫的血腥氣、腐肉的臭味。白小姐路過一間間敞開門的病房,誠如喬醫生所說,聖約翰醫院病房緊張,面對敵人的喪失人性的虐殺,傷者、逃亡者與死亡擦肩而過時對活下去的渴望以及對死亡殘留的恐懼記憶轉換成麻木狀態支撐住自己,這些臉龐上籠罩出無法區分的高度一致的冷漠,眼中黯淡無光,心理實際已處崩潰邊緣。

聖約翰醫院不是永遠可靠的避難所,人們也分外清楚,或許哪一天日本人攻入進來,像在別的地方一樣,意圖用殘暴震懾被侵略者,以恐怖的虐殺手段讓人失去抵禦乃至生存的欲望。在這群人中也有大無畏的勇者,他們踩著死亡線視死如歸,越是壓迫越是讓他們生出無與倫比的勇氣,這份勇氣鼓舞自己不喪失鬥志。

白小姐聽見一些人在說著不著調的笑話緩和氣氛,恐怖沒有壓垮他們,臉上洋溢著的生機與周圍格格不入。醫院的病床有限,有些人索性在地上打起了地鋪。

床上一位保持奇怪姿勢平躺著的傷員包紮成木乃伊,只露了一張嘴。還有一名衣服襤褸的壯漢弓起腿仰躺著,褲腿被拉起留了個腿肚,兩只眼瞪視著天花板,不知是暢想未來,還是為眼下的困苦而難過。

有些人就這麽抱住膝蓋坐在地上哀愁了眉眼不住地嘆息,忽而又和身邊的人攀談,問什麽時候才能走出這個地方。一名婦人牽住幾歲大的孩子盤腿坐在地上拿袖子抹淚,據旁邊的人說她男人在跑鬼子反時被射殺了……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會有人影堵上,低沈的聲音融匯成不大的悶雷回音在病房內。

那名壯漢似乎聽得有些煩躁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扯開自己身上的棉襖,他那付寬闊的胸膛上大大小小有十幾個彈片留下的傷疤:“怕什麽怕!都是群軟骨頭!老子曾經征戰無數,在一具具屍體上滾爬過,可曾有過一點畏懼?”

那些叫苦的人瞟了他一眼,壓了聲音,一些人拍手叫好:“魯大爺好樣的!”

齊鬙殷聽到“魯”字不覺凝望了他幾眼,白小姐朝人群探看卻想著自己從沒見過人可以如此混亂地堆積一塊,她好奇地凝視這群人,註視他們的臉上茫然無措的神情,她想或許現在自己也是這般。從前她在家裏要什麽有什麽,從不知道生活的困苦,她只知道愛情無望的哀惋,常教自己在愛與不愛中掙紮。她回望從眼前劃過的人影,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人生修羅道之痛,殺戮眾生的罪業只怕在去往往生時也未必消弭。

白小姐心中浮想方才在車裏看見的情形,那些逃難的人懷揣未來的希望努力活著,一瞬間便丟失了性命,生命燦爛盛放,卻潦草收尾。

她將目光轉投向齊鬙殷,他豐潤的雙唇緊合眼神冰冷得有些犀利,白小姐想他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妻兒,生在亂世無奈可奈何,最終也只能用一個“唏噓”淺述。

烏雲蓋住了天空,黑壓壓地卷積,半點太陽的影子都見不著,齊鬙殷依窗遠眺,醫院被一叢綠植包圍中央,形成了一道嚴實的屏障,這也是日軍沒有註意到的原因吧。空氣裏彌漫的雨意,或許不久就要下雨了吧?他這樣想著,雲層互相銜接的地方鉆出了金光,在雲邊鑲了一道溫暖的金色。當心是冷的時候,即使陽光再暖和照在身上還是冷的。齊鬙殷想。

喬醫生將白老爺他們安插進一間房間內,房間內還有少數幾名早些時候住進來的淪落客。在房間緊缺的情況下還如此安排,這是對他們的優待了。末了,齊鬙殷抱拳表示了謝意,扶著老母親尋了幹凈的床鋪坐著歇息,他把好的位置留給白老爺他們,自己隨便靠在了拐角處的床邊。安太太和白小姐、阿娣三人見有男人與自己同一居室,起先有些抗拒,終究抵不過身子疲乏也就隨遇而安了。

夜裏白小姐醒來,她微微側出一邊身子,頭仰起朝齊鬙殷張望,他靠在窗邊好像在想什麽,月色如水畫出他若隱若現的輪廓,白小姐每次看見這張俊美的臉龐便有些魂不守舍。齊鬙殷在衣服口袋裏摸出一盒煙,拿出一根塞進嘴裏,他像是想起什麽轉身朝白小姐走去,白小姐慌得躺下假寐,她聽見齊鬙殷輕慢的腳步聲出了房門,自己也跳下了床跟在了齊鬙殷的身後。

齊鬙殷站在寬敞的醫院平地上仰視天空裏縞素的月亮,仿若發喪的寡婦滿面戚容。他點燃了一支煙,今天聽見有人喊到“魯”字,竟以為是魯曉顰家的什麽人,都說多思是女人的專屬,怎麽他也愛這般?

忽然他聽見輕快的腳步聲回過頭去看,臉上並無訝色,白小姐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腳尖沾染上枯白的月色。

“你怎麽也在這?”齊鬙殷驀過頭,抽了一口悶煙問道,煙圈漫飛消散在夜色裏。

“我來看看你。”白小姐局促不安地屏住呼吸,她怕他下一句是冰冷的諷刺。

“今天的月色實在是不大好看啊!”沒想到半天齊鬙殷說看這麽一句話。

“你回去吧。”齊鬙殷又道,“白老爺見不著會擔心你。”

“我知道的。”白小姐淡淡地笑道,“我……只是不放心你……”

“日本人見中國人就殺,你一個女孩子著實不安全!”齊鬙殷滅掉手裏的香煙,將煙蒂塞進煙盒內轉身對白小姐說,“如果明天能走,你和白老爺……還有我的母親一起走吧。這裏到底不是很安全,今天有日本人被殺,依照他們眥睚必報的個性不會善罷甘休,如果……一路搜尋……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會沖進來。”

白小姐望著齊鬙殷好似黑曜石的雙眼在天幕下熠熠生輝,輕輕地“嗯”道:“好。”今天齊鬙殷難得和自己說了那麽多話,白小姐的心飄上雲梢。

兩人靜靜地舉頭望向空中的半輪鐮月,誰也不說話……

白小姐回去躺在床上輾轉無眠,她細揣齊鬙殷的話似乎別有意思,他是不打算離開這裏嗎?白小姐忽想。是啊!日本人殺了那麽多的同胞,又殺了他的妻兒和二叔公,他的心中自然是無限悲傷……

她細細品味他話裏的意思,像是做什麽決定,從他進這座醫院起,她隱約覺得他和喬醫生並非是簡單的醫生與患者之間的關系,是否是別的……類似戰略夥伴?她也不確定,齊公子要與日本人血戰嗎?想到這裏她眼前浮現出日間見到的那些人,那些仇苦深重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裏……她從前不大愛聽這些,她只覺得戰爭這些事離自己遙遠,而今她真實感受到了其真實殘酷性……

第二天白小姐整裝,她沒有像以往那般拿了鏡子照著打扮自己的儀容。她走出病房,看見醫護人員不斷被叫到病房。一名女護士急匆匆跑向喬醫生道:“受傷的5號病房6號床的傷者傷口惡化,現在藥物稀缺,喬醫生……”

喬醫生聽到女護士的話起步跟在她的身後。

白小姐望著女護士們忙前忙後、手腳不停的樣子似乎人手不大夠,便跟上喬醫生的腳步:“喬醫生,有什麽可以我出力的?我想幫忙……”

“你?”喬醫生不可思議地望住眼前金貴的嬌小姐不相信她能做些什麽。

“讓我幫幫忙吧……做些護工做的簡單的事……”白小姐懇求道。

喬醫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介於模棱兩可之間,喬醫生“嗯”了一聲。

白小姐去了昨日路過的病房,她的身影出現在這些人眼前,哄哄嚷嚷的聲音突然靜了下去,醫院裏來了一個漂亮的仙女般人物,引得人直直地朝她看去,忘記了壓迫在身上的苦難。白小姐見別人拿欣賞的目光望著她,緊張地收回了自己投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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